非遗名片
武安傩戏:中国戏曲的活化石
傩,读nuo,二声。这个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从人,从难,代指行进式驱鬼逐疫仪式。大多和傩舞、傩仪做搭配。
武安傩戏,是一场将迎神、祭祀、傩仪、队戏、赛戏和多种民间艺术形式集于一体的大型社火活动,活跃在武安市固义村,在议定年份的正月十四到十六期间表演。
武安傩戏演出时,乐器只有锣鼓镲,表演有其特定程式,唱腔近念白。剧目内容既保留了敬神驱鬼的仪式感,又有娱乐乡民的戏剧性。
这一剧种存世的剧目不多,却神奇保留了掌竹角色,多部剧目中清晰可见戏剧发展史上的只演不唱、又演又唱等不同进化阶段,被誉为“中国戏曲的活化石”。
在社会生产力逐步提高的过程中,武安傩戏开始从娱神走向娱人,在保留原有祭祀、敬神、驱鬼仪式的同时,加入了舞狮、秧歌等民间花会项目,完成了从艺术的宗教化向宗教的艺术化转变。
2006年,武安傩戏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武安傩戏《捉黄鬼》演出现场。 武安市委宣传部供图
原始仪式,承载先民精神信仰
锃亮的铜锣、明丽的戏服、硕大的面具。
2024年12月27日,武安市冶陶镇固义村李增旺家二楼的储藏间,藏着武安傩戏的全套道具。“来年正月不演,如果你赶上一场,就知道武安傩戏有多震撼。”李增旺说。他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武安傩戏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
一场完整的武安傩戏在议定演出年份的正月十四演到正月十六。李增旺清楚记得,最近一次是在2024年2月,那场震撼这样开演——正月十四凌晨,固义村醒了。这个紧靠南洺河的太行山村,被白炽灯划破暗夜。浓妆亮服的大鬼、二鬼和跳鬼,在20多名手持柳棍青年的簇拥下,喊着、赶着,开始踏边。
“踏边,又叫轧边、踩边,按照东西南北方向和顺序,从村里到村外,把街道以及两头通气的胡同都要走三遍,目的是驱鬼除疫。”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武安傩戏省级代表性传承人李有旺说。
这看似和戏剧毫不相关的神秘仪式,正是武安傩戏的傩之所在。
傩,是中国古老的驱邪逐疫仪式。在社会生产力水平不高时,古人通过傩祭祈求获得超乎自然的力量。傩戏源于中国最古老的原始舞蹈,也被称为百戏之祖。
踏边小伙甩开膀子舞动,在寒冬腊月满头大汗。他们并不知何为傩,只知敬神驱鬼求平安。
第一个明确将这种表演和傩联系起来的,是中国傩戏学研究会原会长曲六乙。1995年,他观看固义村的演出后,断定其具有黄河流域傩文化的基本特色,属于民间傩中的社傩。
固义村,有2000多年历史,位于晋冀鲁三省大通道,交通便利、商贾云集,孕育了文化交流的可能。同时,固义村至今还保留着大小十几座庙宇,村民保有浓厚信仰,尤其是当地供奉的白眉三郎更是固义村独有的神。
这些因素,促成了中原傩文化在武安落地生根,并植根于厚实的燕赵农耕文明,孕育出宗教与艺术结合、原始又灵动的戏剧样式。
包含祭祀、队戏、赛戏以及花会等多种民间艺术的武安傩戏,其中最具有傩仪式感的剧目是《捉黄鬼》。
《捉黄鬼》讲述大鬼、二鬼和跳鬼,要将既是灾害、疫病象征又是忤逆不孝恶势力代表的黄鬼捉去惩罚。
戏剧,大多在舞台上表演。《捉黄鬼》这出戏,在街道中行进式演出。
固义村不足3米宽、2里长的主街,是演出的舞台。演员夹在观众和其他节目演员队伍中,边演边行。捉和躲要重复无数次才能前行几步,极力展示捉的过程,时长达4个小时。
“《捉黄鬼》的本质是捉拿驱除代表邪祟和疾病的黄鬼,这与傩‘逐疫’的本源高度一致。”河北省艺术研究所原所长周大明介绍,在仪式中,演员按照一定的驱傩程式表演前行,开始有了“舞”的特征。
村民李维扮演的大鬼,身穿黄色短衣裤,面画黑白条纹妆,头戴灰白乱发,每走一步,胳膊与头平齐抖动一次,突然猛一抬头扫视人群,作寻找黄鬼状。
在周大明看来,演员通过肢体传情达意,不刻意追求动作上的艺术化和复杂化,整场演出有人物、有故事、有冲突,具备了戏剧的基本要素。
著名学者王国维在认定戏曲的起源时曾写道: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乐神,盖后世戏剧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
《捉黄鬼》的结局,请了判官和阎王诸神对忤逆不孝的黄鬼进行审判。“神的参与,赋予了斩鬼更多的正义性。”邯郸市群众艺术馆原副馆长杜学德说,《捉黄鬼》寄托了百姓祈盼风调雨顺、世道安宁的美好愿望,也对观众进行了孝道等道德教化,演出也让祭祀仪式兼具了娱乐化特征。
从娱神到娱人的转变,是武安傩戏得以延续千年的原因。
1995年,国内多名研究傩文化的专家在武安召开了“元宵武安大型傩戏《捉黄鬼》观摩研讨会”,将村民口中的“跑鬼”认定为傩戏,正式将其纳入戏曲家族中。

2月9日,武安市2025年元宵节民俗文化巡演中的武安傩戏表演。武安市委宣传部供图
质朴表达,蕴含华夏文明密码
“一树梨花开满园,旌旗不动搅旗幡……”1月18日,武安傩戏传习所门前,伴随着抑扬顿挫的念白,身着红色戏服的掌竹丁子兵迈着四方步上场了。
等他在临时舞台中站定,记者注意到他的左手抱着一根50厘米长的竹节,上端系着一块红绸。丁子兵告诉记者,这叫戏竹,是武安傩戏中掌竹一角的专用道具。
武安傩戏目前在演的十余个剧目中,需要掌竹出场的占了一多半。但丁子兵在戏中既没有动作,也没有演唱,只负责念白。
掌竹,是中国戏剧史上非常独特的存在。
“学者们普遍认为,武安傩戏中的掌竹是宋金杂剧和宋代队舞中‘竹竿子’的遗影。”周大明说。
宋金杂剧中的“竹竿子”在官方宴会节目中向宾客致语、勾队、放队,作简单解说。武安傩戏中的掌竹,在迎神送神的祭祀祈祷中吟诵赞语;在演出的起承转合中吟唱开场词、剧目背景,引领各角色开场、表演、退场。二者功能如出一辙。
武安傩戏的活态表达,跳出了傩的宗教束缚,加入其中的娱乐元素,让它有了更广泛的群众基础,具备传承的可能,也惊艳了世人。
2024年12月26日,81岁的杜学德从一本泛旧的相册中抽出一张老照片,照片摄于1995年2月14日,上面是曲六乙带着一众专家学者观看武安傩戏。“曲先生看完后非常激动,他点评说:‘规模之巨大、气势之雄浑、内容之丰富、历史底蕴之深厚,实为全国罕见’。”杜学德回忆。
得到曲六乙如此评价,并不仅仅因为武安傩戏中保留了掌竹角色,还因为三天的演出中,多部剧目展示了中国戏剧进化不同阶段的不同特征,这也使得武安傩戏被誉为“中国戏曲活化石”。
1月19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武安傩戏市级代表性传承人马增祥正组织排练赛戏《吊黑虎》。丁建宇饰演的赵公明红袍雉翎,正襟端坐,捶胸示威。黑虎身着黑条纹黄袍,头戴虎形面具,张牙舞爪。
这出戏只有掌竹、赵公明、黑虎三个角色,内容为赵公明鞭打黑虎。赵公明打败黑虎后,掌竹马上念词“你归湖去我归山,劝君莫把闲事管……”道出这出戏的主题。
《吊黑虎》相比武安傩戏中的纯哑剧《吊四尉》多了掌竹解说,强化了戏的娱乐性,显示了傩舞与叙述体表演相结合的艺术特征,整场表演风格拙朴,剧情简单明快,被视作中国戏剧的早期表演形态。
如果观众有耐心把三天的演出都看完,就会发现《开八仙》《讨荆州》等剧目,从有掌竹念词、演员有少量台词,发展到掌竹消失、唱念做打均由演员完成。这一变化说明这些剧目与成熟戏曲已经非常接近,有了较为完整的故事情节、个性突出的人物角色、激烈的矛盾冲突以及流畅的唱词表达。
尽管这些剧目还略显单薄,也没有程式化的表演,属于质朴的原始戏剧状态,但它们活态记录下中国戏曲的一路走来。
1998年,以中国傩戏学研究会为主,多部门在武安发起召开了“亚洲民间戏剧、民俗艺能观摩与学术研讨会”。会上,专家们对武安傩戏进行了定义,认为它是集迎神、祭祀、傩仪、队戏、赛戏和多种民间艺术于一体的民间传统文化复合体。
武安傩戏始于什么年代没有文字记载,但保留至今的最古老剧目抄本誊写于道光十四年(1834年)。这些剧本只有17部,目前能演的也不过11部。
以《捉黄鬼》为主轴,其他剧目烘托氛围,秧歌、高跷等民间文艺加入其中,让固义村家家有角色,户户能参与,形成了独特的燕赵傩文化现象。
武安傩戏,这场持续千年的时空对话,以震天的锣鼓敲响华夏文明的基因密码,用炽烈的面具演绎民族精神的图腾史诗。
它既是黄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信仰火种,更是中华戏曲活态传承的江湖令旗。当傩舞踏破时光尘埃,傩腔穿透岁月长河,这门凝聚着先民智慧与艺术神韵的古老艺术,正向我们大踏步走来。(河北日报记者 白 云)

1月19日,在武安傩戏中饰演掌竹的丁子兵准备登台。河北日报记者白云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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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跑鬼”到傩戏
在被中外专家学者们发现前,武安傩戏一直神秘又低调地在固义村表演,它是村民口中的“跑鬼”,也叫“捉黄鬼”。演员是本村人,观众是本村人,就连演出用的几十匹骡马,都出自本村。
1989年,一位摄影爱好者,让村民们口中的“跑鬼”第一次走出固义村。
那年,邯郸市群众艺术馆原副馆长杜学德在该群众艺术馆的一次摄影展中发现了一张从未见过的照片。“那是一张当时很罕见的彩色照片,所以能看到几位演员着浓妆,穿着亮黄色戏装,手里拿着道具刀,有追有逃,一群村民在围观。”杜学德回忆。
邯郸市群众艺术馆负责收集和民俗相关的资料,但此前并没听说邯郸有类似的民俗演出,因此这张照片引起了杜学德的注意。
由于当时通信不畅,他没有联系到照片作者,只打听到照片拍摄地点是武安,但不知道具体在哪个村。
杜学德向邯郸市文物保护所打听,向武安市的同事亲戚打听,终于从武安文化馆的一位美术工作者处得知,照片上的场景大概发生在武安冶陶镇固义村。
杜学德马上给冶陶镇文化站站长写信,得到这是当地民俗“跑鬼”的回复,并收到了另外几张演出照片。
杜学德认为这是一种传统又古老的文化现象,就根据冶陶镇文化站站长写来的情况整理了《捉黄鬼》一文,后来又写了一篇《固义脸戏》。这两篇文章被收录进1989年出版的《赵都民俗趣话》,这也是关于武安傩戏最早公开发表的文章。
1992年,杜学德终于在固义村观看了整场《捉黄鬼》,并进行了录音和录像。这也是外界第一次用音视频形式记录武安傩戏。这次观看,杜学德至今回想起来,都依然感觉震撼。
“那种原始的气势和说不清的威严感,是其他民俗演出不能比拟的。”已经81岁的杜学德回忆。
1993年,杜学德参加中国北方民间文艺协作区第二届理论研讨会期间,在会议方安排的中巴上,认识了时任中国傩戏学研究会的副会长周华斌。
“我向周会长介绍了《捉黄鬼》,还把带去的照片拿给他看。”杜学德回忆,当时周华斌就断定,这应该属于傩戏的范畴。
周华斌回到北京后,向时任中国傩戏学研究会会长曲六乙做了汇报。曲六乙听后很感兴趣,并给杜学德去信询问相关情况。
1994年,杜学德应邀参加了傩戏傩文化研讨会,并提交了相关文章,在学术界引起关注。
1995年,曲六乙、周华斌以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北京办事处官员等30多名国内外戏剧、民俗、人类学专家学者齐聚固义村,召开了“元宵武安大型傩戏《捉黄鬼》观摩研讨会”,正式将“跑鬼”认定为傩戏。
在会上,曲六乙建议,再开一次研讨会,并组织对这一传统文化现象做一次学术研究。
于是1998年,中国傩戏学研究会联合多部门,在武安举办了“亚洲民间戏剧、民俗艺能观摩与学术研讨会”。来自美国、日本、德国以及国内的二百多名专家学者进行了观摩研讨,会议上的相关论文被集结成《祭礼·傩俗和民间戏剧》出版。
文/河北日报记者 白云